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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与娼妓共侍一夫,我江家没有你这个女儿,今日你大伯在此见证,将江韵逐出江家,剔出族谱!”
竟还是为白柳之事而来,白柳刚刚住进侯府一天,便传到了丞相府耳朵里。
想来其中定是有些缘由。
侯府上下制度森严,家仆随从都是干了几十年的老人,想来定不会出卖侯府。
许是那白柳……
上一世我的悲剧便是因这白柳而起。
这一世虽说理由不同,兜兜转转竟然还是逐出江家这一个结局。
重活一世,被逐出家门的结局还是没有改变,
但是这次,我绝不会因此变成乞丐,人人羞辱。
“好一个剔出族谱,一个宠妾灭妻、视名誉胜过亲情的父亲,一个恃宠而骄、蛇蝎心肠的小娘,现在再加上一个愚钝受人摆布的大伯……这样的江家又有何可留恋!”
“既然如此,我与江家缘分已尽。江丞相请回吧。”
堂内静得要命,我听到了我爹抽了一口冷气。
侯爷玩味地坐在一旁,端起酒杯,撇开浮起的茶叶,抿了一口。
“岳父大人少安毋躁。”
“我这侯府哪来的娼妓,我与夫人相敬如宾,恩爱不移。这府里又怎会有第三人?”
我瞥了侯爷一眼,想来他还是不愿意因为一个小小的舞姬,失去一个丞相岳父的吧。
“侯爷明明昨日还纳了舞姬入府……”
“老爷!”
没等我爹把话说完,旁边的月姨娘忙叫住了我爹。
“岳父大人对我侯府真是了如指掌啊!”
意识到说错了话,我爹忙遮掩着理了理衣服。
“既然贤婿与小女恩爱有加,那老夫便不叨扰了,告辞。”
说完,没等我和侯爷做出反应,三人便快步走了。
侯爷看了看我,我躬身行礼。
“多谢。”
也难怪我这般反应,侯爷在众人面前为我说话,算来也是第一次了。
我转身正要出门,侯爷冷声道:“我知你气我。”
“若是以前,我定会气你。但是现在,不会了。”
我语气平和,没有抬头。
侯爷的拳头攥紧,又松开。
“江韵,你说这些气话毫无意义。”
我喜欢了侯爷十余年,如今却像变了个人,冷漠又疏离。
这突然的变化让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怎么没有别的事!”
侯爷不等我反应,直直拽着我的胳膊上了马。
我与他骑在马上,他在我身后环住我。
这是我上一世做梦都不敢想的画面。
上一世,父亲来侯府与我断绝关系,侯爷正因白柳之事心中愤懑。
不知是因心疼白柳被我这毒妇所杀,还是因为我又没过问他的心思便动了手。
侯爷借机一纸休书将我赶出侯府,最终让我受尽凌辱,惨死于他的刀下。
终于在丞相府门口,侯爷停了马。
侯爷拉着我直直冲进正厅。
我爹和月姨娘刚进府,茶还没喝上一口。
就听小厮来报:“侯爷拉着小姐闯进来了!”
我爹本就在侯府惹了事,正是心虚的时候。
看侯爷的面色,心下就猜想侯爷怕不是要将江韵扔回丞相府。
“岳父大人,今日在我府上对我夫人莫须有地呵斥一番,却又草草收兵,行事如此不知所以然,就这般算了?”
我狐疑地看向侯爷,不知他这么做是为何。
前世他从未踏进过丞相府半步。
就连寻常女子嫁人都要有的回门宴,侯爷都是嗤之以鼻。
如此,便给我父亲和月姨娘留下了一个我不得夫君宠爱,可以随意拿捏欺负的印象。
此时,却又想起来为我撑腰了?
“贤婿,今日之事是我莽撞,无意叨扰,还请侯爷和夫人见谅。”
“您是我的岳父大人,我自不敢多加为难,只不过此事确实惹恼了我夫人……”
我父亲心领神会地转头看向我,又看了眼月姨娘。
“哎呀韵儿,今日之事真就是个误会。我家韵儿最是深明大义,乖巧懂事,今日的误会定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看见我爹传递的眼色,月姨娘挥舞着手帕,一脸谄媚地向我走来。
“是啊是啊,韵儿,今日之事是爹不对,爹给你赔礼。”
看着我爹和月姨娘这一唱一和,我心里泛起一阵恶心。
“你们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欺辱我侯府夫人这事便要敷衍过去,还当真是轻巧。”
“既然如此,为平夫人心中怨气,便将岳母的牌位以正妻规格好好供奉吧。”
听到侯爷提起我娘的排位,我心底一惊,看向侯爷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
回侯府的路上,他牵着马,我走在他身侧。
“你为何要如此?”
“若非当日我顽劣,也不会纵你去寻那野马,岳母离世我心中也愧疚不已。”
“韵儿,其实我并非不喜你……只是……”
“侯爷无须多言,天色渐晚,我们快些回府吧。”
带着胡桃,我快步走回了澜悦阁。
自己的事情还有好多未处理,哪有时间和闲散侯爷瞎扯皮。
“小胡桃,咱们这几日去看好的铺面,你帮我去租下来,咱们开饭庄。我已经想好了,就叫素缘斋。”
“咱们的饭庄要与寻常酒楼不同,只做素食,但这素食却也要做得鲜香爽口。”
大家族里的老夫人,多吃斋念佛。
年纪大些,难免胃口不爽。虽家中都有小厨房,但总是差一些。
这都城中又是最看重名声,各家的老祖宗自然更是重中之重。
“店面无需太大,典雅精致即可。多找些跑堂,为定制餐食的夫人小姐直接送去家中,省得麻烦。这装餐食的匣子,也要挑素净端庄一些的。”
“至于这做素食的手艺,你家小姐我亲自教导厨房!”
胡桃一听说我要亲自下厨教学,眼珠子一下子亮起来。
娘亲还在世时,常吃斋念佛,日日祈求佛祖保佑我诸事顺遂,健康平安。
那时,娘亲和我都不得宠,厨房为母亲送来的素食,看起来就像厨房的剩菜。
为此我勤学苦练多年,这做素食的本领在全都城绝找不出第二个。
“小姐这素食做得最厉害!这次有小姐出马,咱们定能赚到银子!”
胡桃拿着银票蹦跶着走了。
澜悦阁旁的树林深处,两只眼睛幽幽地盯着胡桃,直到胡桃的身影消失不见。
“侯爷,这夫人像是变了个人。”
侯爷的眼神越来越冰冷。
“我倒是要看看她这次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是侯爷的跟屁虫。
之前有位知县的女儿日日凑到侯爷跟前。
我们同在一厅,侯爷竟当着我的面接过了那女子的荷包。
荷包是贴身之物,屈屈几面之缘,怎可随意私相授受。
为此,我真是气急了。
一整日都没去侯府找侯爷。
终于在第二日,实在耐不住心中思念,巴巴地等在侯府门前。
看到他从马车上走下来,我便又变回往日模样,跟在了侯爷身后。
后来我才知道。
那不过是侯爷与都城各世家公子们的酒局赌约。
赌局约定,江韵几日会原谅侯爷,继续出现在侯府。
赌注是一批上好汗血马,价值连城。
最后还是侯爷赢了。
一连数月,侯府里都看不到夫人的身影。
没人知道夫人去了哪儿,干了什么。
只知道夫人每日行色匆匆,见不到人影。
直到一道太后懿旨传至侯府。
太后懿旨宣称要我进宫面见太后。
旨意来得匆忙,我刚从小厨房出来便匆匆进了宫。
太后的贴身太监直接引我到太后寝殿。
第一次见面竟直接带我来到寝殿而不是正殿想必不是什么严肃要紧的事。
我便缓缓放下心来。
一步踏入寝殿,龙涎香气扑面而来。
“这便是侯府娘子了吧!”
“妾身参见太后娘娘。”
太后笑盈盈地看着我,俯身将我拉起。
一步步带我走到桌前。
“这一道道菜可是你做的?”
我看着眼前的碟碟碗碗,正是我素缘斋本月的最新菜式。
“回太后娘娘话,是出自妾身的素缘斋。”
“好!好!好!”
“哀家尝了你做的样式,甚是喜欢,比这宫中的小厨房更合哀家的心意。”
“日后你得空便来为哀家露一手,你可愿意?”
太后看着我的眼神满是慈爱和问询,没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冷漠和压迫。
那神情看起来就像我娘亲。
我心中一阵温暖。
“太后若喜欢,我便日日都来。”
太后和身边的太监相视着笑了起来。
“江夫人,老奴服侍太后多年,从未看太后进食如此愉悦,您若能日日都来为太后做上一些素食,真是再好不过了。”
自此我便日日晨起进宫给太后请安,为太后准备吃食,服侍太后用过后再离开。
倒是没怎么再见过侯爷,虽说小厮日日传信说侯爷留恋烟花柳巷,终日醉酒。
但是也没见侯府中再添美妾。
我们仿佛是平行线上的两个人,不再有交集。
我倒是省下了与侯爷纠缠的心思,乐得清闲。
在我眼中,太后并非像世人想象的一样,威严庄重,实际上她爱说爱笑,和蔼可亲。
太后说,我小时候她还曾抱过我。
幼时还总是说说笑笑,满身的灵气,很是可爱。
待我长大后,听说我为了侯爷做了那么多荒唐事。
便觉得我这个小丫头长歪了,失了兴致。
直到偶然太子妃为讨太后开心,找来了都城红极一时的素缘斋。
这素缘斋近来在都城很是有名,众高官家中的老人家们都爱这一口,短短几月京都便开了五家素缘斋。
甚至江南一带,富商居多的商贾之地,也有了素缘斋饭庄。
得知素缘斋势头如此之盛,太后便让贴身太监查出了这幕后之人,她都没想到竟是我。
“这才是我喜欢的那个江家大丫头!”
太后笑着摸摸我的头。
太后笑盈盈的神情总会让我想到娘亲。
儿时每每我端着吃食到娘亲面前时,娘亲也会笑盈盈地看着我,就像太后此时一样。
“太后娘娘,您可真像我的娘亲。”
我抬头望着太后,泪眼婆娑。
“韵儿,那便做哀家的义女吧。”
康和九年,黄河水患。
灾民疯也似的涌向各地主城。
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满地。
在文武百官及家眷日日紧衣缩食,为救灾银两发愁时。
我与太后说,我有办法筹集到救灾银两,想要面圣。
“你便是那侯府大娘子江韵吧。你有什么法子筹集银两,说来与朕听听?”
太后并没有把我推向前朝,而是借着吃饭的名义,把皇上叫来了后宫。
“妾身愿将私产、店铺、田地捐与朝廷,用来赈灾。”
“你可知道,赈灾需要多少银两?你小小侯府,又有多少银两?”
“现在在此处跟陛下对话的不是侯府夫人,而是素缘斋的东家。”
“素缘斋本就缘起天下苍生。黄河水患,民不聊生,饿殍千里,甚至连天下最繁华的都城里的乞丐都越来越多,乞丐里甚至有好些几岁的孩童。妾身不愿看天下百姓流离失所,更不愿看一个个孩子失去娘亲。”
太后听到我的话又想起了我失去娘亲的遭遇,便快步上前,抱住了我。
“妾身愿捐尽钱财用以赈灾,只求水患过后,陛下可以答应妾身一个请求。”
数月后,水患缓解,百姓生活逐渐恢复。
“侯府接旨。”
“皇上口谕,侯府江韵赈灾有功,并作为太后义女日日伴太后左右,柔嘉维则,尽忠尽孝,忠孝两全。封为素缘长公主,赐和离书,赐素缘斋御笔匾额,以期早日振兴素缘斋,钦此。”
“老奴贺喜长公主。”
叩谢皇恩,送走传旨太监后,我便想起了当日与皇上的对话。
皇上听说我想要个请求,还以为我是想求个诰命。
毕竟诰命夫人和侯府夫人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万万没想到,我想求的却是与侯爷和离。
想当年,我用自戕相逼,求陛下赐我二人成婚。
现如今,我竟倾尽家财,求陛下赐我一纸和离。
可谓是造化弄人。
你永远都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更何况这个人是装睡,醒来还不忘翻身打你一拳。
皇帝终是允了。
还赐了长公主封号,想来也是作为太后的义女,日后再嫁他人也好有个底气。
圣旨刚到不到半日。
侯爷匆匆从外面赶了回来,一身酒气,发髻凌乱。
衣服上还沾染了些许胭脂的粉红,想是又去了那烟花柳巷吧。
“江韵,你豪掷百万两,换与我和离?你可真是我的好夫人!”
夫人这个词我很少从侯爷嘴里听到。
可是有趣的是,我已经不是这侯府的夫人了。
“侯爷,一别两宽吧。”
我转身正要离开,侯爷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我。
“韵儿,你别走,都是我的错,你别走……”
侯爷身上的酒气直朝我扑过来。
“这是圣旨。”
“江韵!你怎能如此霸道。你从没问过我想要什么。”
“那时我不想成婚,你偏要皇帝下旨赐婚。如今我不想和离,你又偏偏拿出圣旨压我和离,这究竟是为何!”
是啊,我倒是从没问过侯爷的意见。
可是女孩子家的心思已经展露至此了,还需多言吗?
若你不喜,一口拒绝便是。
又何必一次次放任,又一次次撩拨呢。
“侯爷,这是圣旨,从今以后,我便不是你的夫人,而是天下的长公主了,你要叫我素缘长公主。”
侯爷双目猩红,没再说话,一步步地离开了。
石头看着离开的侯爷,双目噙满泪水。
“夫人,侯爷对您向来是喜欢的啊!侯爷去烟花相柳从来都只是喝酒听曲儿。至于白柳姑娘,侯爷也并非真心喜欢,只是想做个试探。她入府后,侯爷再没踏入过秋水阁半步,反倒时常在您的澜悦阁前驻足。”
“侯爷他不是不爱您,只是侯爷生性自由洒脱,不愿被束缚。您怎就不知侯爷心意呢!”
我看向石头,眼神淡漠。
“现下你家侯爷便彻彻底底自由了。”
世人皆传素缘长公主深受太后、陛下宠爱。
一人一马,游遍大江南北,可谓女中豪杰。
素缘斋分号数百家,半国之财尽入长公主囊中。
素缘长公主不止开设饭庄。
还为流民设置的粥铺,为孤儿设立学堂、住所,收留并教导他们。
这些都成为百姓眼中的一项项义举。
“小姐,太后信中说,晋中虽然跟您做菜味道一模一样,但是太后还是想念有您在的日子,催您快些回宫呢。”
当时留晋中在宫中便是因为他踏实肯学,他既肯学,我便也倾囊相授,我走后,有晋中这个好手,太后的吃食总不会差。
“胡桃,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胡桃面色为难。
“是关于侯爷的,昔日的妾室白柳,被查出是安插在侯府的奸细,已被处死。侯爷因未及时发现妾室白柳的身份,被贬为庶人,现下日日醉酒为乐。”
“侯爷至今并未再娶,家中也并无妾室。只是多了个去烟花场所,总喜欢叫里面的姑娘换做男子服饰陪他喝酒的毛病……”
“石头也让人带信给您,信中说他家侯爷心中最爱的自由现在已经变成了您的影子。”
“侯爷不再想要自由,而是怀念和您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因您在侯爷心中深种,侯爷便再也不会有自由了。”
既然诀别,那么怀念再也无用。
当年那个扮作小厮的江韵,和那个深爱着侯爷的江韵。
因着前世侯爷狠厉的一刀,便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目光看向东北方。
“胡桃,是时候回宫看看太后了。我想太后,也想娘亲了。”